戚清明明显顿了一瞬，这才从什么梦里醒过来一般，缓缓顺着那根手指向上看去，没什么情绪，就这么定定看着对方。
齐修远和她对望了几息，确定对方根本没打算动，也不打算说话，不禁深深吸了口气。这孩子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怕是
戚明容原以为这下清明要倒霉，短短三柱香时间，她便摸清这位学识极好的谪仙公子其人并不一味容忍，况且他是大哥亲自请来的同门，并不需要巴结自家。
然而齐修远只是又问了一遍，“可会写字？”
这孩子怕是一直是这副样子，若是在寻常人家，怕是不大好。见戚清明眨了眨眼，仍旧望着自己。齐修远缓缓吐出一口气，决定试试戚清明的反应到底在哪儿，他绕到戚清明身后，径直轻握住女孩儿的手，两人身量相差极大，一人坐着一人站在身后。
戚清明整个人被笼罩在人怀里，抬头只看见一个精致玉着般棱线柔和的下巴。
这人右手握起自己的右手，左手拿了支羊毫娴熟得沾了沾墨，塞进自己的右手里。
“落笔写写看。”
齐修远放开对方的小手，心知此举已算逾矩了。但是这样的孩子，若是不逼上一逼，将来要遭大烦恼，就算是荣清伯府，也不能保她一生平安富贵。
她必须学会一些基本的事理，无须像她姐姐一般天资慧根，只要明理处世，荣清府方能保其安稳。世家的后院，从来不是赏花游园这么简单，更不是一个样貌倾城的痴儿能安稳处之的地方。
戚清明仿佛听懂了这句话，在戚明容陡然咬住下唇，眼色晦暗中，握住笔朝纸上写——墨色一瞬间因为过重的力道染黑了一大片。
一塌糊涂！
戚明容看了看自己的清秀小字，又看了看戚清明画的鬼画符一样的宣纸。到底没忍住嘴角抽了抽。
“先生，别气清明，她”
这话没说完，她差点让笔脱了手。
只见齐修远低头朝戚清明的发顶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那笑瞬间晃了戚明容的眼，融了戚明容的心神，天上天下，仿佛只剩下那个笑。
但对方没察觉到戚明容的僵硬，又抬手把戚清明右手握起来，扳着对方白嫩的小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得教她如何握笔。
“手腕用些力，抬起来，莫要让笔落下去”齐修远絮絮教导着，也不知戚清明听进去几分。
等到戚明容回过神，阴着脸写完自己的那首七言，戚清明似乎已经能正确握笔了。
眼前得簪花小楷七言突然被抽走，戚明容眼神胶着在对方的手上，又从手上望到对方嘴角，那嘴角也挂上了一丝欣赏的笑意。
“字极有灵性，可期大成。”
戚明容觉得自己又消散在了那股蜜意里。
晌午，齐修远告谢了留饭，犹如来时一样，一阵雅风似的离去了。戚明容小脸泛红，拉着母亲一个劲儿说先生如何如何厉害，自己的小楷得了先生夸奖。直把荣清夫人说得心喜不已，又嘱咐了嬷嬷去备礼。
戚明容说得正欢，眼角瞥见院门里跪了个人，转头看去，是之前伺候戚清明不见了的肖嬷嬷。便回头疑惑得看了母亲一眼。
“别给肖嬷嬷求亲，清明身边哪里离得了人！便是天塌下来，也得给我守着主子。”
荣清夫人执掌内院多年，戚明容知道母亲从不对这类事手软半分。
肖嬷嬷跪在角落，作为在夫人身边多年的老人，在一众丫鬟婆子里也是极有脸面的，此番跪在人来人往的院门口，肖嬷嬷只觉得似乎自己的脸皮都被扒下来被人扔在地上踩。
她脸色不变，似乎十分惭愧，只心里把戚清明招呼了个遍。
谁不知道那痴傻小姐难伺候，自己只是进耳房一个不留神就没影儿，谁会白日里好端端的去淋雨，肖嬷嬷只叹自己运气不好，接了这等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整个荣清府的下人都公认，能进大小姐戚明容的院子是极好的事儿，且不说夫人公子老爷们如何宠爱，便是这等容姿智慧，将来也大有搞头。
相比之下，戚清明的院子虽然不缺好东西，但却是大夫人盯得最紧的院子，若是二小姐有个闪失，少不得一顿落骂。
可二小姐便是那最容易有闪失的人，连肖嬷嬷都挨了罚，丫鬟婆子们更不想靠近二小姐的蓁蓁阁了。
眼下戚明容在母亲身边撒娇问先生下次何时来。戚清明则回了自己的蓁蓁阁，丫鬟们有条不紊得备膳，打扫，照顾院子里的花草，将今日课上的物件摆回书房，好像一切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指挥，无需主子再多吩咐一句。实际上，戚清明也从未传达什么吩咐，在蓁蓁阁里当差，都必须练就这番老练的滴水不漏的行事。
还是有人在指挥吩咐的。
用过膳食，戚清明没什么睡意，走到书房桌前，执起笔发愣，仿佛在回忆课上的握笔姿势。
“司琴，给小姐摆上纸墨。”
一等大丫鬟司书老成在在得对着外面忙着收拾午睡床褥的司琴司画喊了一声。
“哎！”司琴回头应了一声，“小姐大约不午睡了，你去休息吧。”
司画是四位蓁蓁阁贴身丫鬟里最小的一个，此刻正泛着困意，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得，听了这话，欢快的应了一身，一溜烟跑了。
纸墨砚台迅速摆上了，司书慢慢研墨，却见二小姐有模有样的抬手要写字儿。下笔却是歪歪扭扭蚯蚓爬的字迹。
司书不禁生出一股二小姐居然会写字儿？二小姐写的字儿可真丑！二小姐的字任重而道远的感叹。
在阁里伺候戚清明已有3年的司书，是这阁里伺候最久的一位，刚来的时候，大家都在私下里满腹怨念，蓁蓁阁里来来去去是丫鬟婆子换的最勤快的院子。
司书那时还叫紫灵，听了不少传闻，二小姐可能是个哑巴，从来不赏赐下人，不光是个哑巴，可能还是个傻子，爱乱跑，伺候起来遭罪。等到她入选了贴身丫鬟，赐名司书，花了1年才慢慢摸清了这位二小姐的脾性。
哪有什么脾性，却也绝不是痴傻，只是仿佛天生不会和人打交道。
她见过二小姐把墙角的蜘蛛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了回去。也见过她把下人疏忽，放得烂了的水果含在嘴里，又吐了出去，用脚缓缓碾碎一片枯叶，听那是什么声儿，仿佛在探索着世上的一切，在旁人看来，这些行为就显得极为诡异。丫鬟婆子糟了大夫人几次罚，不敢与这位小姐多说半个字，大夫人和公子老爷们又整日繁忙，只偶尔抽个空来教导一番，但往往得不到任何反应，老夫人认定她是个傻的，又有大小姐这样的明珠在前，竟是没有一个合适的人来教导这位木讷至极的二小姐。
现下抬着小手练字的二小姐，司书觉得十分新奇，仿佛对方终于做了一件有人气儿的事情。一旁垂着手的司琴也惊奇得看着戚清明练字儿。
原来小姐识字？
戚清明有一个梦境，每晚，她都进入同一个梦，除此之外，她不会做第二个梦。在阴绿的水里，她的呼吸咕噜，咕噜变成水泡，向上飘去。一些事物在脑子里浮现，仿佛有一段一段的意识往脑子里钻。慢慢的，她认识了天空，颜色，认出了花叶虫蚁，她比众人以为的都更早学会了周围的事物，甚至更早的认识了文字。
但是这种学习，毫无意义，仿佛只是一段代码，被输入了辨别程序里。
云朵是云朵，雨是雨，对这些事物的认知，戚清明仅仅停留在外观和形态的辨识上。
无人告诉她，这些事物因何生息，因何变幻，因何不朽。
司书静静看着二小姐的字用一个下午的时间从蚯蚓，变成了狗刨。